陳樹菊
四十七年前,因繳不出保證金,
陳樹菊母親在醫院難產過世;
自己走過貧窮的痛,她希望沒有人會再嚐到,
這是她捐款助人的初衷,
也是她四十八年來賣菜的最大動力。
十三歲前,我無憂無慮。
雖然窮,雖然爸媽有時會吵架,
但我沒什麼需要煩惱的事。
白天上學讀書,放學後幫忙做家事,
掃地、洗碗,其他時間忙著玩。
我們生活在媽媽一手照拂的環境中,
沒什麼好擔心的。
當時,眼看著生活就要好轉。
台東的中央市場終於要落成了,
爸媽有機會在中央市場裡租一個攤位,
從此不用在路邊和臨時菜市場中
忍受風吹、日曬、雨淋之苦。
七月一日,台東中央市場落成。
要抽籤分配攤位時,
媽媽挺著即將臨盆的大肚子去抽籤,
都說孕婦手氣特別好,果然給她抽到上上籤,
抽中了靠市場入口處第一個攤位。
這個好消息,讓全家人高興了好幾天。
攤位後來取名為「員金蔬菜」,
取爸爸名字「陳金水」中的「金」字,
大概也是希望從金錢源源不斷,滾滾而來吧!
想不到,
媽媽在自己親手抽到的好攤位上
只招呼了半個月。
七月二十一日 ,她就離開了。
我時常想,當初媽媽會抽到這個好攤位,
可能是她要先讓我們有飯吃,
才好安心的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們。
貧窮,奪走媽媽的性命,我的世界,
在媽媽過世那一天就全都變了。
事情發生的太快、太令人驚愕、
太令人難過與措手不及,
許多當天以及後來辦喪事的細節,
人也不願意再談起這件傷心事。
後來我才逐漸拼湊出整件事情:
因為媽媽的生產期比預產期晚了很多天,
小孩子很大,往上衝,所以一直生不下來。
那天媽媽送到醫院後,醫院判定是難產,
需要動剖腹手術,將過大的胎兒拿出來。
這時醫院要求爸爸
必須先繳付五千元的保證金,才能動刀。
四十七年前的五千元可是一大筆錢!
尤其是對我們這樣的人家,哪來的五千元?
不管爸爸如何再三向醫院哀求,
甚至於跪下來也沒用。
沒有保證金,醫院就不肯動刀。
爸爸只好到處想辦法,聯絡親友借錢。
人在西螺的阿嬤知道了此事,
也趕快從西螺趕來。
在阿嬤從西螺急急趕來的這段時間,
爸爸又四處奔波,
到處找朋友和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借錢。
好不容易等他湊到了五千元,跑回醫院時,
媽媽已經撐不住而往生了。
阿嬤緊接著趕到醫院,
但她也沒見著媽媽的最後一面。
我們全都沒有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
小時候,我不懂得責怪醫院忍心見死不救,
只是怨自己家裡窮,拿不出保證金,
才會造成媽媽和未出世的弟弟
「一屍兩命」的悲慘命運。
但我的心裡,對醫院和醫生視錢如命,
居然能狠心坐視難產的孕婦輾轉反側,
讓她在那裡孤單而痛苦的死去,
產生強烈的排斥心理。
我心想,原來,如果付不起醫院的保證金,
人只是會被放到死而已。
他們明明有能力施援手,
卻因為病人繳不起保證金,而選擇袖手旁觀,
甚至連暫施援手也不肯,
就這麼眼睜睜的坐視一個家庭陷入悲劇,
六個孩子失去母親,卻依然無動於衷。
這是什麼樣的冷血醫院?什麼樣的無情醫生?
多年後,健保局的人
希望我能幫全民健保拍公益廣告。
本來我一向最排斥上鏡頭,總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想起媽媽,我還是答應了。
我衷心期盼並真誠希望,
曾經發生在我媽媽及我家人身上的慘劇,
再也不會發生在任何身上。
為此,我要盡最大的力量。
當念到第一句旁白:
「有錢人不知無錢人的苦」時,
我的喉嚨乾澀、眼眶熱…,
那瞬間,所有以為已經忘記的畫面
全都回來了…。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條木板路,
看到在暗淡的光線中,
那個瘦小的人影蹲在地上,
肩背一上一下起伏著…,
耳邊似乎又響起爸爸和阿嬤
壓抑而嘶啞的傷心哭聲。
做人,比讀書更加重要
從我一踏進醫院,遠遠看見阿嬤在哭,
我就知道,自己責任重大。
在那一剎那,我的童年結束了。
六月才從小學畢業,七月間我就成了大人,
要充當五個孩子的媽,照顧他們和爸爸。
只是,本來我還以為國小畢業後,
可以繼續升學念初中。
但爸爸卻對我說:
「你不能去念書,
你要出來幫忙做生意。」我點點頭。
我知道他手忙腳亂,需要幫手。
從此,我就再也沒去上學了。
不能去上學,會不會有遺憾?
當時確實有一點。
但後來我發現,
不懂做人的道理,書念再多也沒用;
而如果懂道理,其實念不念書都無所謂,
從此放下心結。
十三歲沒有媽媽了,責任重大,
有五個兄弟妹要養,還有爸爸要照顧。
以前賣菜靠媽媽,
媽媽一下子就走了,也沒來得及教我什麼。
一踏進了中央市場,我成了年紀最小的菜販,
是一個正式的生意人了,而不是什麼學徒。
簡單說,我成了附近攤販的競爭者。
如果我的生意好起來,
自然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意。
這時候,沒有人會想教我做生意,
我只有自己教自己。
因此,我學做生意,
幾乎都是靠自己用眼睛去看、去學、去摸索,
看人家的蔬菜如何綁、排、放,
觀察左右攤販如何做生意,
如何和客人互動、應對,並把生意做成。
養家,一年只休息一天
媽媽的死,讓我體會到一件事:
人最窮能有多窮?沒錢看病就是窮。
後來一連串的事情,更證明瞭這一點。
我真正下定決心要賺錢,
最在三弟生病走了以後。
再次經歷家人因沒錢看病致死的慘劇,
我從心裡覺得,錢真是好東西,有錢才能有命啊!
我們家已經有兩個人因為沒錢看病而死了,
我一定要多賺錢,賺大錢,
才能夠保護家人和這個家。
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延長擺攤的時間。
我的想法很簡單:開得越久、賺得越多。
本來下午五、六點就收攤。
我開始一點點延長營業時間,
八點、九點、十點…,
最後在市場裡面做到淩晨一、兩點才收攤。
那段時間中,姑姑忽然將阿嬤接走,
我不但要忙生意,
中間還要回家洗衣、燒飯、顧小孩,
待全家人的晚飯弄好後,再趕回市場攤位。
本來我睡眠就少,現在變得更少,
幾乎沒有躺下來睡覺。
但在那時,只要能賺到錢,
我什麼都可以忍下來,
何況只是累一點、辛苦一點。
算起來,我的菜攤一天幾乎營業二十四小時,
可以算是台東最早的7-Eleven,
晚上走過中央市場,一片黑暗中,
只有我的攤位上亮著燈。
而且一年之中,我只休大年初一這一天。
為了這個家,為了父兄弟妹,
我認為,多付出一點,我責無旁貸、心甘情願。
每天工作到很晚,回來時大家已睡了。
自從走掉一個弟弟後,我變得很容易擔心。
所以我每晚都會輪番檢查一遍
在家裡睡覺的弟妹,
看一看,數一遍,就像牧羊人,
每天晚上都會點點數,
看看是不是所有的羊兒都回欄,
所有的羊兒都安好一樣。
錢,要花在有用的地方
除家用錢之外,我從來沒有拿過爸爸的零用錢。
但我有年輕女孩子的苦惱:
我需要購買一些私人用品,
但我完全沒有自己的零用錢。
記憶中,我在少女時
從不曾買過新衣服,包括內衣在內。
我的內衣是阿嬤拿米袋、麵粉袋改的。
她將米袋拗過來、收邊後,中間剪一個洞,
然後兩側再剪兩個洞,讓手可以伸出來,
就成了我的內衣。
一直到二十五、六歲,
我都還在穿這種麵粉袋的內衣。
但兄弟和妹妹的內衣,我都是用買的,
只是大的穿完給小的穿,小的穿完給更小的穿。
那時年輕,體力好,
一天賣菜二十小時以上也不覺得累,
反而是聽到的人覺得很累。
當時的心態是:反正有錢最好,
一天能夠多賣三、五百塊,做到再晚也沒關係,
三天三夜不睡也沒關係。
這種心態,我一直保持到現在。
我的錢就是這樣辛苦賺來的,
所以也從不亂花,省吃儉用。
每天晚上把本錢給爸爸以後,
身上還有剩錢,就是我的零用錢。
把錢存到鐵罐做的撲滿裡,心想:
「啊!我今天多賺了五十元!」
然後高興得不得了。
今天五十,明天五十,很快就多了一百、
兩百…,我慢慢的開始有了自己的私房錢。
但是,我還是沒拿去買漂亮的衣服
或去吃好吃的美食,
因為錢是我一塊一塊存下來的,我捨不得。
我想,總有一天,碰到適當的機會,
我會把這些錢拿出來,花在有用的地方,
而不是亂花在沒有用的地方。
做生意,用誠意和頭腦
做生意是我的興趣,沒有人逼我,
要是沒興趣,我也不會在市場一待五十年。
正因為我有興趣,所以在做生意時,
我會打起全副精神,就像在作秀一樣賣力演出,
拿出最好、最漂亮的菜來給客人。
這時我連身上的痠痛、疲勞,全都會忘記。
這就是我做生意的「誠意」。
有一次,我正在顧攤子時,
一位穿著便服的年輕人走到我的攤子上,
拿起了一把韭菜花,問我多少錢。
我報了價錢,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接著再問我:
「如果我買很多,你的本錢是多少?」
「買很多?那是多少?」聽他這麼說,
我一面打量他,一面在心裡盤算。
這個年輕人雖然穿著便服,
但無論從神情、儀表或氣質來看,
應該是軍人,而軍人出來買菜,
而且要買大量的菜,那一定就是採買。
賣菜很累人,賺的是蠅頭小利,
要賺多,就要靠「量」來衝。於是,
我很阿莎力的報了一個根本就是本錢的價格。
他一聽,比剛才還驚訝,
「唔!怎麼差那麼?」接著他又問了幾個報價,
我也盡可能便宜報給他。
他很快就決定:「那以後我向你訂貨。」
「好啊!」他馬上下了一大筆訂單,
其中包括各種蔬菜,幾乎是我一個月的生意量。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從綠島來台東訪價的阿兵哥。
因為我的韭菜花報價,
比他們綠島本島菜販進的價格便宜了三成之二,
這促使他決定立刻向我訂貨。
後來,這位阿兵哥都向我買菜。
雖然他第一次向我訂菜,我沒賺什麼錢。
但是,這種錢不是賺一趟,
而是要慢慢賺,細水長流。
他覺得我的菜既漂亮又便宜,以後都固定向我訂,
而且訂的量越來越大,種類也越來越多。
慢慢的,我的利潤就出來了。
一把韭菜花,
結果後來替我帶來一個月三、四百萬的生意量。
一把韭菜花帶來興隆的生意量,
打開了我們的生意,
不過也帶來了挑戰。
最直接的挑戰,就是來自同行。
綠島同行一看生意量銳減,
打聽之後,坐船來到台東。
一找到我,就罵我搶他生意。
雖然當時我很年輕,但從小就在市場做生意,
早就看慣了生意競爭。
我不慌不忙的對他說:
「我在台東,你在綠島,
我有坐船去綠島搶你的生意嗎?」
對方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反擊,
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沒理他,繼續說:
「他自己來買菜,你叫我不要賣,
那我擺這個攤子要幹嘛!」
我問他:「人家錢拿到我的面前,要給我賺,
我如果不賺,那我不就是白癡了嗎?」
我講的是事實。
本來一副興師問罪架式的他,頓時啞口無言。
(本文摘錄自”陳樹菊──不凡的慷慨”第一、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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